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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棉花开(报告文学·下篇)【原创·李春雷】 我要留言/查看评论
   人气指数: 发布日期:2010-1-18 来源之IP:121.24.174.72 [ 查询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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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木棉花开(报告文学·下篇)【原创·李春雷】

      接着,任仲夷深深地叹了一声:“在中国搞学问不容易啊,有风险。”
    “是啊,导师提醒我有麻烦,答辩可能过不了关。”
    “你已经超出了马克思的书本,人家说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,说你反马克思你就成了反马克思。”
    “我没有反啊,马克思也主张解放生产力,列宁还有‘新经济政策’呢,为什么我们不能借鉴呢?”
    “不过你不要怕,时代在进步,你要根据自己掌握的材料,选准自己的研究方向。选准了方向就要坚持下去,坚持自己的学术品格,不要为任何非学术的评价所动。”
    ……
    窗外的木棉树在静静地谛听着,思考着。
    谈话时,任仲夷的眼睛一直在慈祥地抚摸着郑炎潮。据不少见过他的人说,任仲夷相貌清奇,最奇迥的就是那一双凸出的大眼:愤怒时猎猎如火,静思时深邃如渊,兴奋时明亮如灯。文革时,造反派画漫画,就抓准他这个特点,三笔五画,就是一副肖像。多少年后,郑炎潮永远铭记着那一双慈祥的眼睛,热热的,亮亮的,像一盏灯,在他的心底温暖了几十年。
    这次谈话之后,郑炎潮的论文答辩顺利过关。毕业后,他也走上了经济研究之路,直至成为一名广东优秀的经济学家。
    这一年,广东省进一步出台了一系列支持个体私营经济的措施,并组建广东省和广州市个体私营协会,同时划分皮具、服装、美容、饮食、眼镜等行业分会,西湖路灯光夜市、一德路咸杂干果市场、文园电器城、番禺易发商场等专业市场纷纷成立。
    “东南西北中,发财到广东”。一时间,广州成了个体私营者的天堂,成了试水者冒险家最早的乐园,大街上挤满了操着南腔北调,提着大包小包的外地批发商……
    喇叭裤、牛仔装、运动鞋、电子表、计算器、烫发头、迪斯科、邓丽君……“广式潮流”引发的蝴蝶效应,像春风一样吹绿了全国城乡的角角落落,为正在从动乱和贫穷中走出的12亿国民送上了第一束五彩缤纷的时尚之花。
    据不完全统计,截至1985年年底,珠江三角洲地区的个体私营从业人员已经超过500万人。
    这五百多万名个体私营企业雇工,连同“三资企业”里的数百万打工仔一起,共同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第一轮中国民工潮,汹涌澎湃,直至今天。
    他们为传统的中国带来了时尚,带来了财富,带来了活力,也带来了方向……
   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时节,一棵初试天地冷暖的幼苗刚刚出土,或冻死荒郊,或傲霜凌寒,只要挺过惊蛰前的冰雪肃杀,她就是天之娇子,她就占领了整个春天。
    那是一个意识形态过分敏感的年代,“公”和“私”,“资”和“社”,“左”和“右”,这几个金属般生硬的字块常常在天空中碰撞着,碰撞得火光四溅,铮铮作响,浓雾弥漫,空气中的每一丝颤动,都有可能引爆一场惊雷和闪电……
    1981年,广东旅游部门开始组织内地公民香港游,这是中国大陆第一批惊艳的眼睛。
    也是在这一年,香港歌星第一次来广州演出。按照多年的模式,歌者只能端庄地站在舞台上,对着固定的麦克风,像做报告一样表演。但是这一次却出了大乱子,唱到兴奋处,这位名叫罗文的著名歌星,一把抓过麦克风,拉起电线,在舞台上边跳边唱,指手画脚,摇头摆尾,煞是陶醉。这一下引来舆论大哗,各地报刊纷纷开炮,痛批“资产阶级腐朽台风”。
    炮声越来越响,硝烟越来越浓,任仲夷不得不出面表态,马克思怎么说的?难道站着唱就是社会主义,走着唱就是资本主义?我们共产党的省委应该只管唱什么,不应该管怎么唱。
    东方宾馆最早开设了一家营业性音乐茶座,很是火爆。笙歌悠悠中,霓虹明暗里,青年男女在这里唱歌,跳舞,喝咖啡,广州人开始享受一个个温馨浪漫的彩色之夜。
    时尚渐起渐盛,街头巷尾处处飘起了港台流行的抒情歌曲,浓浓的情歌情调中,款款而行的是烫发头、喇叭裤、迷彩服、高跟鞋、超短裙……内地传言成虎:广州街头到处是“美军”(因男青年的迷彩服上襻多、兜多,类似美国军服)!到处是妓女!内地一位副省长来广州出差,看到种种场面,气愤得在旅馆里擂墙大哭:“没想到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!”还有一位老将军,更是跺足捶胸,仰天长叹:“靠这一代年轻人当兵上战场,我们部队如何能打胜仗?”于是向中央写信控诉,痛骂广东,坚决要求“收复失地”。
    1981年4月,国务院副总理万里来广州督导疏港(因广东进出口量剧增,港口吞吐量太小,致使不少外国货轮无法报关,在公海等候,形成国际纠纷),看到大街上的花花世界,这位中国农村改革的先行者也有些担心,便正色相劝:“仲夷,还是管一管吧,北京议论很大啊。”
    任仲夷半开玩笑地说:“万里同志啊,我们要管大事,这些生活小事还是随他吧。留胡子,我们共产党的祖师爷马克思就是大胡子。穿喇叭裤有什么不好,我们老祖先在唐朝就开始穿了。至于迪斯科,不就是蹦蹦跳跳扭扭屁股吗?男女并不贴身。我们过去跳交谊舞,可都是男女搂在一起的。在延安时,我们党的领袖们不是每个周末都举行交谊舞会吗?”
    白天鹅是第一个来粤试水的海外来客。
    这是中国大陆出现的第一家五星级宾馆,由香港霍英东先生投资,设计楼高四十多层,是当时广州的最高建筑。可想而知,白天鹅从开工的第一天起,就引起国内舆论热议:“共产党怎么能和资本家签约呢”,“五星级宾馆里允许开妓院”……
    白天鹅本来是涉外宾馆,服务对象是港澳台外地客商,可是为了汇聚人气财气,1982年试营业时,霍英东决定向全社会开放。于是,门童的斑马裤、迎送小姐的旗袍、银制的餐匙、精致的牙签、室内的瀑布等等都惊爆了广州人的眼球。
    可好景不长,尴尬事接踵而至。原来不少广州人此时还没有见过牙签、餐巾等一次性用具,顺手就牵走了。当时卫生纸在普通市民中还未普及,因此酒店卫生间的厕纸也成了抢手货,一天就要补上几百卷。更让店方痛惜的是,一些男青年穿着时髦的带有铁掌钉的皮鞋,在大理石地面上随意踢踏,留下了难以修补的斑斑点点。 
    宾馆不得不有所规定: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,皮鞋掌钉者禁止入内,并在门口专设了拔除铁掌钉的工具和工作人员。
    这一来,引起举国诉讼,羊城内外,南北媒体,口诛笔伐,气势汹汹地围攻这一只刚刚出巢的白天鹅:根本不合中国国情,倡导资产阶级生活方式,歧视国人,是旧中国“华人与狗不得入内”的翻版。
    霍英东忧心如焚,悔恨自己投资大陆过于冒险了。
    苦恼中的霍英东决定在白天鹅请任仲夷吃一顿饭,于是便试探着发出了一份请柬。
    身边人员劝说任仲夷,这种场合还是不要去了吧,一旦出席,明天的香港报纸就登出来了,北京也都知道了。你吃一顿饭,人家就会说你与资本家穿连裆裤,是把兄弟。
    他边打领带边笑哈哈地说:“广州和香港不是把兄弟,而是亲兄弟,不仅合穿连裆裤,还同吃一个奶(指同饮珠江水)。今天亲兄弟请客,又是一个出名的好机会,我为什么不去?况且,谁规定共产党的省委书记不能去五星级酒店呢?”
    席间,面对着境内外的新闻记者,西装革履的任仲夷与港澳各界商人谈笑如故友,满堂生春风。
    霍英东喜出望外,唤来纸笔,请他题词。他环视大家:“题什么好呢?”稍稍构思,援笔立就,是李白的浪漫诗句: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”
    白天鹅起飞之后,李嘉诚、胡应湘、郑裕彤、利铭泽、李兆基等港商投资的中国大酒店、花园酒店也先后落户羊城。接着,连官方的东方宾馆也扩建成了五星级。
    1985年,中国公布了大陆第一批五星级酒店,共5家,前4家全在广州。
  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,几乎击碎了广东的春天。
    那是1982年的早春二月。
    广东率先放开物价等几项大胆的经济改革引起了各地恐慌,在价值规律的作用下,国内流通渠道里原本十分匮乏的商品物资纷纷流向广东,周边几省惊呼“广东是特区,我们变灾区”,于是在省界各路口设立岗哨,严查过往物品和商贩。财政、经委、计委、税务、工商、外贸、物资等国家机关也叫苦不迭,因为当时实行严格的计划经济,而广东的市场经济是对全国一盘棋的巨大冲击。还有意识形态的开化和自由,也让内地省份视若洪水猛兽、瘴氛瘟疫。这一切,都使得中央高层屡屡震怒,某领导人曾严厉斥责:“任仲夷还是共产党员吗?”
    风暴在云层里剧烈地酝酿着。
    伴随着经济的突飞猛进,广东沿海也出现了较为严重的走私现象。于是,走私事件便成了这场风暴的导火索。
    1982年1月11日,中央以2号文件形式下达了一个《中共中央紧急通知》,矛头直指广东,言辞之烈,让人心惊肉跳:“对于这个严重毁坏党的威信,关系我党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,全党一定要抓住不放,雷厉风行地加以解决。对那些情节严重的犯罪干部,首先是占据重要职位的犯罪干部,必须依法逮捕,加以最严厉的法律制裁。”
    文件下达后,中纪委主要领导立即带队进驻广东,调查办案。
    不难想象,此时的南粤大地已是山水战栗,群鸟惊飞。
    事态还在继续恶化。2月上旬,中央书记处紧急电令广东所有的省委常委立即进京开会。接到通知,任仲夷大惊失色!本党对某一个省委采取如此特殊的严厉措施,在建国之后还从未有过。
    会议气氛极为严峻,中央大员纷纷发言,认为这是“资产阶级又一次向我们的猖狂进攻”,“宁可让业务上受损失,也要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!”因为“文化大革命”后已经宣布不再搞政治运动,所以就讲这场斗争是“不叫运动的运动”,“决不能手软!”由于过去对走私罪没有规定死刑,会上就有人提出要修改刑法,要准备枪毙一批人。某领导人在讲话中明确表示,广东已经变了颜色,过去的租界就是糊里糊涂送给外国人的,经济特区就像当年的租界。还认为,广东这样的地方,是资本主义的熟门熟路,不应当用思想解放的人,必须用金刚钻。
    任仲夷两耳轰鸣,五脏俱裂。
    会议结束后,他扛着一颗覆满白发的沉重的脑壳,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广州。可刚刚坐稳,胡耀邦的电话又急急火火地追了过来,说书记处将会议情况向中央政治局常委作了汇报,政治局常委认为广东的思想还是不通,有些问题还没讲清楚,明确指令任仲夷一个人马上再次回京。
    这就是社会上传说的所谓“二进宫”。
    见面后,胡耀邦代表政治局常委再次对广东进行严肃批评,并希望他站稳立场,明确表态。最后,责成他给中央政治局写出一份书面检查。
    任仲夷呆若木鸡。
    胡耀邦摊开双手,同情却又无奈地说:“我都(口头)检查了啊。” 
    当天晚上,任仲夷回到宾馆后,枯坐无言,感慨如海。参加工作近50年,他还从来没有写过检查。文化大革命中,他曾受到过一千多次万人以上的残酷揪斗,鞭鞭见血,唾液满脸。一年冬天,红卫兵把一桶臭臭的墨汁兜头浇下,棉袄棉裤全湿透了,他彻底被涂成了黑人。虽然皮肉受苦,脸面受辱,可他的心底是坦然的,清白的。但这一次,他是违心的,扭曲的。作为一个历经政治运动的省委第一书记,他清楚这份检查意味着什么。但是,如果不承担这一份责任,不仅自己过不了关,整个广东的干部都难逃一劫啊。
    夜色如铁,冷月如冰。昏黄的灯光,映照着任仲夷乱草般的白发,和乱草般的愁绪。47年前,就是在这里,就是在北京,自己还是中国大学的一名学生,秘密加入了共产党,从此舍生忘死,投身战火。建国后,从最北端的黑龙江,又到最南端的广东,兢兢业业为党工作一辈子,总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党员吧,难道中央真的要开除自己的党籍吗?他的心在颤抖,在泣血,他哆哆嗦嗦地拿起了笔……
    在以后的日子里,他一直在挂念着这一份沉痛的检查。退休后,他曾多次向有关部门申请,想复印一份,留作永远的纪念,但至死也未能如愿。
    书面检查虽然交上去了,但另一道难关却在广州等待着他。
    如何向全省传达会议精神呢?广东的各项改革刚刚开始,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,如果把会上实况全部传达下去,势必会浇灭大家的热情。还有,会议明确指示要查处一批干部,但他坚信,广东的干部除极个别害群之马外,绝大多数是清白的。面对这些披荆斩棘、冲锋陷阵的亲爱的可敬的勇士们,他如何能下手呢?
    几天之后,全省三级干部大会庄严肃穆地开幕了。
    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各路诸侯早就闻知了中央会议的内幕。不少人战战兢兢,如临大难,有的人干脆带来了行李,准备接受随时可能到来的审查和询问。
   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,在会上,任仲夷仍然轻松自若,谈笑风生。他在强调“打击经济犯罪”的同时,重点强调的仍然是“改革开放坚定不移”,希望大家进一步放开手脚。别的省领导私下劝他:“都什么时候啦,还讲这些,最近北京的报刊都不讲啦。”他说,中央文件并没有不让讲啊。
    讲到大家最为关心的干部处理问题时,任仲夷霍地站了起来,深深地注视着在座的各位,双目炯炯似火,然后,慢慢地却是庄严地、斩钉截铁地承诺:“只要没有往私人腰包里装钱,而是按照省委部署抓工作的,即使出些问题,也由省委负责,主要由我负责!”
    这时候,整个会场鸦雀无声,旋即掌声雷动,泪飞如雨。
    广东的那一批干部至今都在感谢任仲夷。他们说,如果任仲夷是一个明哲保身的官僚,或者是一个胸怀野心的政客,他完全可以顺着高端的旨意,严厉清查干部队伍,进行人人过关,撤职一批,判刑一批,甚至杀掉一批。他自己不仅可以金蝉脱壳,顺利过关,而且还可以博取上悦,邀功讨宠。如果那样,广东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样子,广东就没有今天!
      这一场风暴总算过去了。但是,有谁知道任仲夷为此付出的是一个怎样沉重的代价。
      那一年的秋后,中共“十二大”即将召开,以他的资历、能力、政绩和威望,本来已经被列入中央领导班子的考察人选,并很有可能出任十分重要的职务。但他到广东后的所作所为,引起了太多的是是非非,惹恼了一个庞大的保守派群体,他的名字最终被删除了,并且永远地被删除了。
    历史上的改革者大抵如此,他们在革除社会痈疽的同时,也往往革除了自己。
   香一年,臭一年,香香臭臭又一年。
    在这香香臭臭、坎坎坷坷的雾途中,是任仲夷和岭南人倔强的背影。
    走私事件之后,中央政府及有关部门将下放给广东的外贸进出口权收了回去,内地一些省市也采取措施,把广东运往各地的许多物资当作走私物品扣压、冻结。广东的供销人员到外省市进行正常的业务活动,也受到冷落,有的还被当作走私分子看待,轻者搜去证件,重者无理扣押,有些省市甚至明确表示不准供销人员去广东做生意……
    全国各地的邮政部门对来自广东境内的邮品也格外虐待,随意拆封检查,在他们的意识里,广东就是全国黄货毒品的老巢,精神污染的源头。
    这种现象也渗透到了意识形态领域。在那些年拍摄的电视和电影中,几乎形成了一个固定模式,大凡经济领域的反面人物都被刻画成了广东人,说一口粤语。这种现象甚至一直遗误到今天。
    一段时间,北京曾有这样的传言,要将任仲夷撤职,开除出党。
    经济特区的思路是邓小平提出的,但是几年来,他一直在观察,在思考,不否定,也没有肯定,他只是说:“深圳经济特区是个试验,路子走得是否对,还要看一看,搞成功是我们的愿望,不成功是一个经验嘛。”
    境外不少媒体就此大肆渲染,夸大中共高层的分歧,说深圳只是一个试验品,很可能是牺牲品,最后肯定还要斩马谡。
    那些年,中国的经济改革正是全面探索时期,连国务院的官方文件中也表示“要摸着石头过河”。的确,在那个复杂的年代里,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,处在那个敏感的位置上,任仲夷需要摸的石头太多了,不仅有经济的,还有政治的,文化的,稍不小心,这些石头们就会突然飞起来,无情地砸破他的头。
    他的秘书琚立明告诉我,年岁的逐渐增大,工作的极度繁忙,心理的重重压力,再加上生活习惯上的巨大差异,使得任仲夷的健康状况频频亮起红灯。他的牙齿早就全部脱落了,满口假货,吃东西很不方便,且极易损坏,常常要去看牙医。
    1983年春天,任仲夷明显感到心律不齐,去医院检查,连医生的脸都白了:他的心跳竟然每天比正常人早搏3万次。劝他马上动手术,他笑一笑,说自己身体好能抗得住,拒绝了。又劝他半天工作半天休息,可这无异于与虎谋皮,怎么可能呢? 
    任仲夷的工作量之大让人难以想象。有一个细节可窥一斑,他在任期间极少乘坐轿车,他的专车就是一部12座的丰田面包。为什么?就是为了利用路途时间便于听取汇报和讨论开会。面包车就是一个流动的办公室,而他就是一台永远不知疲倦的机器,每时每刻都在高速地高效地运转着……
    驾驶着羸弱的身躯,背负着繁重的压力,任仲夷像一个无所畏惧的孤胆英雄,高擎着自己的灵魂之火,透支着全部的生命能量,义无反顾地行走在广袤的岭南大地上。他在探求着一条道路,他在追寻着一个梦想。
    那是百姓的福祉,那是文明的微笑,那是人类的大道!
    ……
    他的胆囊又开始隐隐作痛了,愈加剧烈,发展到腹胀,厌食,疼痛难忍。
    1984年元旦过后,他被送进了医院。胆囊结石,严重发炎,必须马上切除,否则,腹背受敌,危及生命。
    手术开始了,所有的医生简直惊呆了,做了这么多例手术,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畸大的胆囊,畸大的胆囊被撑得鼓胀胀的,随时可能爆裂,像一个熟透的桃子。打开桃子,医生们更是叹为观止:里面塞满了16枚圆圆滚滚的结石,大的像鹌鹑蛋,小的似花生豆、黄豆、豇豆……
    哦,怪不得老家伙如此生猛,原来他的胆囊里揣满了石头!
   哈维尔说:政治是求得有意义的生活的一种途径,是保护和服务人的一种途径。
    但在中国,政治是一个复杂、危险而又甜蜜的特殊职业,官员们大都只是在使用和享受着政治的特权和舒适,而很少去理解和履行真正的政治责任。其实,真正的政治家,并不仅仅是那些手握国柄、经略风云的股肱巨擘,而是每一个公务员,是不是在各自所处的岗位上尽到了应尽的社会责任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绝大多数的人都有所欠缺,而任仲夷则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。他在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的任职上,竭尽全力,敢踩逆流,不避斧钺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岭南开太平,尽到了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所能尽到的几乎全部天职。
    但他又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,他阅尽沧桑,大彻大悟,洞察世事,知其能所为,亦知其不能为。这就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一位奋勇的开拓者,冒险者,同时又是一位清醒的孤独者,失落者。
    任仲夷退休的1985年,广东的经济总量已经跃居全国第一位。岭南大地已经全面发酵,物阜民丰,山河肥美,而只有他自己萎缩了。他的体重比上任时减少了近30公斤,身材也矮小了5厘米,他瘦弱成了一个干巴巴、颤巍巍的岭南阿公……
    卸任前,他又一次去了深圳。站在文锦渡口,眺望着两岸星河般灿烂的灯光,他笑了,他的笑容一如这星河般灿烂。
    他挥挥手,他要告别这一片灿烂的星河了。
    这是一次平静而隆重的谢幕……
    任仲夷退休时,中央本已安排他到北京定居。但是,他的感情已经在这里深深扎根,他决心把自己的余生交给这片土地了。
    生为岭南人,死亦岭南土。
    他的身体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,像一株粗皴枯朽的木棉树,但他思维的枝叶依然滴青流翠,他激情的火焰仍旧喷薄迸溅。而且愈到晚年,其情愈殷,其心愈烈,烈烈如火,殷殷似血。他用颤抖的双手高捧着自己滴血的心脏,向他的后人向这个民族奉献着最后的真诚……
    他惋惜邓小平的主要不足是没有利用自己的崇高威望,在经济改革基本成功之际适时地进行政治改革。
    他大胆建议,中国可以借鉴经济特区的成功经验,创办政治特区,例如把海南岛划分出去,进行民主试验,然后再逐步推广。
    对于“和谐社会”建设,他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慧解:“和”由“禾”与“口”组成,意为人人有饭吃;“谐”由“言”和“皆”搭配,含义人人可说话。所以,和谐社会的基础应该是经济发达,生活富裕,社会民主,言论自由。
    ……
    哦,人之将死,其言亦善。让我们理解这位可敬的老人的一颗大爱之心吧。
      任仲夷晚年交往的多是激进派民主人士。2004年3月的一天,他突然吩咐儿子把家院的门槛锯掉。家人大惊,原来是北京的好朋友于光远要来了。于氏小他一岁,已经瘫痪,出行需乘坐轮椅。于光远到来后,90岁的他颤巍巍地推着轮椅上的老友,慢慢地在东湖边散步、聊天,累了,就坐下来,静静地看着湖畔晚霞般漫衍的猩红的木棉花,那是生命的火焰,那是岁月的叹息,那也是他永远的遗憾和隐痛啊……
     公元2007年11月,我去采访的时候,任仲夷已经逝世两周年了。
    我穿过繁华的广州街市,去银河公墓凭吊。浩瀚的碑群中,静静地矗立着一块普通的石碑,碑面上只是嵌刻着他的名字。如果不注意的话,来往的人们根本不会联想到他。可他的碑石似乎是一块奇异的磁铁,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和脚步。人们站在他的面前,垂首弓身,默默地致敬,或上前抚摸一下石碑,似乎在与主人对话,似乎在与主人握手。而那块幸运的碑石,早已被抚摸得光光亮亮的,像老人慈祥的笑脸。
    他的儿子告诉我,临终时,任仲夷早已不能言语,但意识里仍然半明半昧,交代完遗言后,似乎仍有牵挂,便用手指为笔,在儿子的手掌上哆哆嗦嗦地写字,让把生前所用的老花镜、放大镜、收音机、钢笔与他的骨灰放在一起。
    哦,可爱的老人,即使在天国里,他也在惦念着这片土地,凝视着这个民族……
    我相信,1000年之后,当广东的后人们在数念起20世纪时,仍然会敬重他的名字。 
    岭南的疆土上肃立着数不清的木棉树,像一枚枚火炬,在默默地燃烧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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