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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见姑姑笑颜（散文）【雷涛】
老姑母的耳朵聋了。父亲的责怪声渐渐温和下来，我的心却愈加忐忑不安。临近立秋的一天，我终于离开喧闹的西安驱车西行，去太白山下那个叫豆村的山庄，叩拜已八旬有四的老姑母。
姑夫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招干到陕西眉县做银行职员的。上世纪60年代的饥荒岁月，为了生存，姑姑拖儿带女离开故土来到姑夫安顿好的这个山村落户。姑夫说，这儿不如老家平坦，可人少地多，种些红苕土豆高粱什么的，也能填饱肚子。好心的村民很快就感受到这位异乡农妇的勤劳善良，同时惊奇地发现，伴随她的还有一件十分稀罕的洋玩艺——一架台式收音机。于是，闲暇之时就来姑姑家串门拉话，收听这件洋玩意里边奇妙的说话和音乐。时间相处的再长些了，姐妹们上地干活时就把孩子托付给姑姑照看。姑姑受到这样的敬重，笑着说，看二三个孩子和五六个孩子是一样的。就这样，一连几年，姑姑以自己的真诚、宽厚和无私无怨为远近的邻居管护孩子，赢得了众人的敬重，也有了“奶妈”的称谓。
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，姑夫从干了一辈子的岗位上离休了。操持了大半生家务的姑姑看到家里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山坡地，喜极而泣。有一天，她突然以央求的口吻对姑夫说，咱上山坡栽种果树吧，我当娃时就爱果木。趁着你我身子还结实，我看能成。姑夫是个明白人，连连说，行么，行么，就照你说的办。他即刻拿出了多年的积蓄，还有离休费，很快购置了小型拖拉机、大剪刀以及防虫器械，再购来苹果、梨、核桃树苗。从早到晚，和姑姑一起，带着表哥、表弟、表妹，翻耕土地、栽种苗子，精心养护。5年过去了，几十亩的山坡上果树齐刷刷地长起来了，挂果了。这一年，又赶上市场价钱好，收入竟然达4万多元。姑姑揣着钱袋，拉着姑夫径直上县城，二话不说买了一辆嘉陵摩托车。姑夫在前，姑姑在后，一路风尘，一路笑语。到村口时，乡亲们看得眼馋，蜂拥而至，把姑姑姑夫团团围住，“你们这么风光，还不是当家儿的功劳哟！”姑姑开心地说，“不是，是咱社会好，政策好，乡亲好。我一个外来户有今日，真是托共产党和邻居们的福了。”
大约是10年前的一个冬天，我因母亲生病而回乡守候。第二天，父亲忽然接到姑姑打来的电话，说要给表兄们分家，要父亲无论如何要带上母亲去她家一趟。听父亲说我正好回来了，姑姑高兴极了，再三叮嘱非要我一同去不可。父亲刚放下电话，我的手机又响了，还是姑姑打的。她亲昵地说，姑老了，见一面少一面，你要不来，姑可真要生气了。在电话中我感受到了姑姑边说边拭泪的情景，于是，决定即刻随父同行。
真没料到，刚刚上了那道山坡，就瞧见村头喜庆的场面：临时搭建的席棚上彩条随风飘扬，不同款式的小汽车、摩托车出出进进，身着盛装的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聚集在一起，比划着、谈笑着……好一幅时代色彩浓郁的山村民俗画！我们的车子刚停下，姑姑、姑夫、大表哥、大表弟、二表弟、三表弟，还有回到娘家的大表妹、二表妹一齐簇拥上来迎接。姑姑还穿着那身黑色老式棉袄棉裤，脚上还是自己做的绣花小鞋，只是双耳上多了副金灿灿的耳环，手指上多了镶了玛瑙的戒指，还有苍老但矍铄的笑脸，以及背后的惬意。
父亲紧绷的心释然了。按老家的习俗，外甥们分家，必请舅舅定夺。一旦舅舅说了话就成定局。外甥们轻则缄默不语，高兴不高兴都得接受，重则争吵不休，甚至大动干戈，还有媳妇们喋喋不休的叫骂。当舅的遇到这种情景，尴尬难堪，收不了场事小，最不愿看到的是与外甥们结下怨仇。姑姑从父亲和我的脸上仿佛看出了什么，一落座就笑个不停：“你舅，今儿叫你来，不是为说事、当判官，就是想见个面，吃顿欢喜饭。”姑夫接过姑姑的话，把老两口如何劝说表兄表弟早分家另过日子，如何坚持他们不跟任何人一起过，也不要任何人的赡养费，只想搭个小灶欢度晚年的过程讲述了一遍。站在一旁的大表哥愧疚地说：“舅，你也听到了，这么做我们不被庄上人笑话死，也会让唾沫淹死的。我们兄妹6人，谁敢说不养活老人。老人不让我们管，这是揭我们的皮呢！”站在一旁的表弟表妹们都点头称是。这时大表弟媳妇也上前一步拉住父亲的手说：“舅，你看在外甥的脸上，让我爸妈回心转意，这家不要分了。一大家人住在一起，热热闹闹，好得和啥一样，为啥要轰我们走？”父亲听到这里，把腿一拍，哈哈大笑：“我听得明明白白。啥都甭说了，快拿酒来，舅今日要喝个痛快。”接着，家宴一字摆开，亲朋们依次就座。一时间，端菜的、添酒的、上茶的、道贺的、说笑的，鱼贯往来。直到夜色降临，人们才慢慢散去。后来告别时，姑姑、姑夫送我们父子一程又一程，不忍离去，微笑着握着我们的手潸然泪下的情景，至今还刻在我的脑海里。
这一次去看望姑姑，是因为前不久姑姑一觉醒来，两耳无故失聪了。父亲听说了，但要照顾母亲，实在抽不开身，就让我替他走一趟。
姑姑仍住那间小屋。屋前那几棵由她亲手栽的枣树已有胳膊一般粗了，青枣繁茂，压弯了枝头，给小院平添了浓郁的温馨。姑姑知道我要来，执意要走到坡下的公路旁等我。我下车来，看见姑姑颤巍巍的身子，无名的酸楚由心而生。姑姑却攥住我的手一个劲地笑。在去姑姑家的路上，我要搀扶着姑姑走，她不从，说她除了耳朵不听使唤外啥都好着呢。姑夫告诉我，姑姑前些天刚刚在宝鸡查了一回身体，血压、血糖、心率、视力样样正常，连医生都不敢相信。我问姑姑，分了家后悔不？姑夫贴着耳朵“翻译”给姑姑，姑姑知晓后竟然像小孩儿一般笑开了怀：“不后悔，我的福分大得很。”我问：“福分是啥？”姑姑更兴奋了：“你说呢，政府每月给我发200元养老金还不算，又发800多元的护理费，加起来1000多元，你看红火不红火。”“护理费是啥？”我又问。“我是离休人员，那是用来护理我的。”姑夫插话。这时候姑姑一定是知道了姑夫在说什么，又抢着说：“做饭、洗衣裳都是你姑夫的事，他不要我做，我只领护理费，还要他护理我呢。”说罢，姑姑笑得更灿烂了。我没有想到，一个80多岁一字不识的老农妇，竟然还能讲出如此幽默的话来。
回到家，姑姑非要我脱鞋坐在炕上和她拉话不可。姑夫告诉我，老两口的小日子再红火不过了。饭由他做，想吃啥就做啥，不想做了就到街上下馆子。姑夫说：“我和你姑早饭很讲究，俩人先喝半碗鲜牛奶，然后喝粥。粥由大米、小米、莲子、枸杞、山药、黑豆、黄豆再加红枣细火煮成，一样不能少，是地地道道的八宝粥。”这几年又兴种植猕猴桃树，他在分给他的两亩苹果园内，又增植了猕猴桃，还有一小块菜地，闲了老两口就到果园和菜地转转，动动身子。拉话间，我又想起儿时曾经玩耍过的那个“土围子”，便问姑姑尚在否。姑夫打开窗子一指，就在那个塬上。他告诉我，现在满山遍野都是果林，“土围子”早就没了。不过，西安和宝鸡的人来看过几次，想在那里建“农家乐”，又想搞休闲避暑山庄呢。我顺着姑夫手指的方向探头望去，金色的夕阳染红了远近的山峦，蓝天下的白云在慢慢飘动。山塬上的“土围子”被郁郁葱葱的果树林带拥戴着，既蕴含着几分沧桑，更散发出从未有过的生机。社会在变，山乡在变，我的心骤然沉浸在了儿时游玩的记忆之中。
“到西安住几天，逛一逛，让我也尽尽孝心”。我拉住姑姑的手央求。姑夫向姑姑递了眼光，姑姑明白了。她先是窃笑，然后仰头笑出声来：“你姑夫常用摩托带上我走愧芽（镇），上县城逛呢。庄上人都笑哩，说两个80多岁的人还风光呢。”姑姑说话时的那张笑颜，那份心宽，那如同喝了蜜糖之后的喜悦，是我打记事起从未见过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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