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兹名念念到如今（散文）【雷雨】
不记得是狄更斯还是什么人，在说到美国时曾认为，其国精神所在不仅仅是纽约、芝加哥、洛杉矶、旧金山、亚特兰大等有名的大都市，更是那些散布各州的众多村镇，精神的薪火相传，静守弘扬。
而在我国，村镇之众，简直到了浩若繁星的地步。多少村落，名字或家常平凡，或别致隽永，也多世代相袭，墓庐依村静卧，转眼间就是千年间岁月流转。有的村名，诸如观上、铁佛寺，一听就知道是曾经有过道观、寺庙，那寺庙里的佛像也许是铁铸而成吧？还有洪庄杨，大概有几千人的镇子吧，但很少有姓洪的人家了，几乎都是姓杨的；还有一个翟杨村，村子里也是姓杨的居多，姓翟的没有一户人家了，但村名仍在；还有一个张徐村，也是没有姓徐的了，但也没有哪个好事者主张，干脆叫张庄算了，村人们说，祖宗多少代传下来的名字，哪能随便乱改？有一个村子，在沙河边上，河水环绕三周，很有点闹中取静的味道，村名却叫泥车，说是当年孔子周游列国讲学到此，适逢阴雨连绵车陷泥泞，这个村子就唤作泥车了。
我老家所在村庄偏僻，处于河南中部的襄县、舞阳、叶县交界处，汝河、湛河、沙河汇集于此，是地地道道的叶县东北角，真是鸡叫一声，三县皆知，而过了汝河的柏宁冈，则是中原的道教圣地，据说在冈上吼一嗓子，郾城的人都能听得到呢，而郾城也就在今天的漯河地面上了。在我的村庄西边，鸡犬之声相闻，有一村镇，也有上千人口规模，依地形而东西狭长，唤作裴昌庙。印象中，裴昌庙村西边就是蔺庄，过蔺庄西北角是沟刘，再往西就是唐马，湛河对岸则是麦流、湛河董、边桥了。裴昌庙北边几乎紧邻的蒋湾、孙庄、祝冯等村则属于襄县了。
小时候，经常去裴昌庙看戏，戏台子在裴昌庙村东寨门里边偏北一高台之上，大殿荒废倾颓，枯草离离，残碑乱石，四处横卧，早已经破败得面目全非了。当时，在这里唱戏的，多是襄城的越调，都是河南越调大家申凤梅的路子，高亢激越，荡气回肠，很有气势。据说当年，襄城越调的名角刘秀容，艺名“双辫”者，就曾在这里演出过，我的爷爷奶奶都看过她的戏，叫《王彦章跑滩》，还是什么《大祭桩》？据说，某年，戏班被传有演员吸大烟，村子里的东家因此拒不供应饮食，戏班被困多日，米水难进，甚为可怜。为何唱戏，据说与缅怀唐朝宰相裴度平淮西之乱有关。
淮西，大约指驻马店汝南一带，唐安史之乱后，藩镇割据，到了宪宗主政之时，希图振作，派人平叛，此段故事，韩愈千古雄文《平淮西碑》叙述甚详，其中有淮西藩镇“遂烧舞阳，犯叶、襄城，以动东都，放兵四劫”之语，东都即指洛阳；而《资治通鉴》中的名篇《李愬雪夜入蔡州》更是言辞简洁，生动传神。在乡下读书时，跟着父亲读小说，最为印象深刻的就是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》、《李愬雪夜入蔡州》，都是大雪交加之时，一个是山穷水尽雪夜无归的失魂落魄之人，一个是谋划得当智勇双全的飞将军，但为何不说袭蔡州、取蔡州、占蔡州，而仅用一个“入”字？因为李愬是在前线冲锋陷阵奋勇杀敌，而坐镇指挥、调度军马的，则是裴度。
史书称，“度屯郾城，劳诸军，宣朝廷厚意”。但根据韩愈留下的诗文可知，公元817年，裴度出京，到襄县以东瞭望郾城之地驻扎安营，而随军的司马、掌书记就是大文豪韩愈，他们驻扎的村庄，就在裴昌庙——当年想来不叫这个名字。和韩愈一同做裴度幕僚的，还有一个人，名叫李正封，是朝廷的监察御史，号李二十八。在夜宿襄城时，韩愈作了一首诗《同李二十八夜次襄城》：
周楚仍连接，川原乍屈盘。
云垂天不暖，尘涨雪犹干。
印绶归台室，旌旗别将坛。
欲知迎候盛，骑火万星攒。
诗写得远非韩愈其他诗如“云横秦岭家何在，雪拥蓝关马不前”等朗朗上口，但写实贴切。诗的前两句写中原景色。周襄王避难时所居的氾城和楚灵王后来修筑的新城相互连接，首山脚下平原上的河流蜿蜒流淌，浓云低垂，天气寒冷，行军的征尘使积雪也变得干燥。后两句是追忆裴度出征以来行军的盛况。裴度拜将出征，旌旗猎猎辞别了宪宗的拜将坛。裴度慷慨激昂，曾有“臣若贼灭，则朝天有期；贼在，则归阙无日”的誓死决心，宪宗为之感动流泪。大军夜到襄城，行军的队伍和欢迎的人群手中的灯笼火把，犹如万里星空中的星星一样闪烁着光芒。裴度书生掌兵，调度有方，终将割据近半个世纪的淮西集团荡平凯旋，春风快意，从蔡州到郾城，再从郾城到襄城每一段距离都显得归程切切，心情畅达。韩愈诗道：
郾城辞罢过襄城，
颍水嵩山刮眼明。
已去蔡州三百里，
家人不用远来迎。
这首诗直白易解，出京之时，黑云压城，胜负未卜，如今雪夜百里奔袭，五十载淮西集团土崩瓦解，元和中兴有望。如此奇功，怎不欣喜若狂？漫卷诗书，倚马可待，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明丽欢快，这与出征时路过襄城，彤云密布，天气寒冷，征尘飞扬的惨淡场景，形成了鲜明对照。
平息淮西之乱，奠定了元和中兴的基石。裴度居功至伟，封晋国公，并被建庙立祠以彰其功。史家称裴度“始自书生，以辞策中科选，数年之间，翔泳清切”，又能奋命决策，横身讨逆，成为中兴名臣；《旧唐书》则说他“出入中外，以身系国之安危、时之轻重者二十年”，“诚社稷之良臣，股肱之贤相”；《新唐书》也称他“事四朝以全德始终”，“其威誉德业比郭汾阳”。
韩愈的《平淮西碑》，固然酣畅淋漓，雄视千古，却也引起一番波澜。李愬身边的人，认为韩愈的碑文夸大了裴度的功勋，忽略了李愬的作用，结果被李愬一部下把碑石推倒，发泄不满，据说李愬夫人是宪宗姑母家的女儿，也属金枝玉叶，这样一番闹腾，宪宗就又让一位叫段文昌的重新撰写碑文，算是否定了韩愈的碑文。但普遍的舆论还是认为韩愈持论公允，评价客观，李商隐为此写了一首长诗《韩碑》，为韩愈鸣不平，多年后苏东坡路经此地，感慨世事沧桑，写了一首诗：
淮西功业冠吾唐，吏部文章日月光。
千古残碑人脍炙，不知世有段文昌。
裴度班师还朝，可他曾驻扎过的村寨的村民们，却缅怀其功绩，在村子里修建了一座庙，以纪念裴度的不朽功勋，也祝愿裴氏的家族昌盛，这座庙就被叫作裴昌庙。再以后，村以庙名，整个村子也就叫作裴昌庙了。一千多年过去，村名念念到如今。
一个中原腹地的小村落，却与历史如此紧密相连，也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。如今，城镇渐兴，如何既能让老百姓与时偕行，安居乐业，又能维护文脉赓续，不忘千年历史，倒也是颇费斟酌值得关注的一件大事吧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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